踏遍青山觅英魂

本报记者黄岩1948年9月12日,辽沈战役打响。75年过去了,硝烟早已远去。为了今天的国泰民安,有多少英雄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名字,我们永远的记忆,不敢忘记。问英雄“出处”,帮烈士还家,既是对亲属的慰藉,也是对烈士最好的缅怀与尊崇。

2023年09月12日

本报记者 黄 岩

1948年9月12日,辽沈战役打响。

75年过去了,硝烟早已远去。为了今天的国泰民安,有多少英雄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名字,我们永远的记忆,不敢忘记。问英雄“出处”,帮烈士还家,既是对亲属的慰藉,也是对烈士最好的缅怀与尊崇。

截至目前,纪念馆已为400位烈士找到了亲人,寻找到8000余位解放战争烈士的长眠地,把散落星光聚成精神火炬。

8月下旬一个平常的早上,临近开馆时间,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门前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今年是辽沈战役胜利75周年,参观人数已经超过90万。9月12日是辽沈战役打响的日子,不少烈士后人来馆寻访先辈足迹。”辽沈战役纪念馆社会教育部主任王竹介绍。

采访被一位退伍老战士耿海山来电打断。3个月前,王竹帮助耿海山核实确定了一位北镇籍烈士王飞的牺牲地。电话中王竹告诉了耿海山这个好消息,并相约进行更加艰难的寻找——找到王飞烈士的亲人。

自建馆起,辽沈战役纪念馆便以收集、整理、查访、补充东北解放战争英烈的信息和事迹为职责己任。2021年,收录6万余位有名烈士信息的“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信息查询系统”正式上线。

王竹在馆工作30年,她一次次见证告慰亲人、夙愿得偿的感人画面;也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很多烈士亲属完成了一场场跨越山海与时间的“团聚”。每一次“团聚”都让她为之动容,那是一种不枉付出、震撼肺腑的欣慰。

“能帮我找到父亲的牺牲地吗”

东北解放战争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开篇,辽沈战役的胜利是全国解放战争的转折点。75年前,经过3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东北全境宣告解放,6万余将士血染沙场,受当时条件所限,许多烈士捧土为墓、削木为碑,英魂长眠于白山黑水之间。

这群最可爱的人,也曾是最普通百姓人家的儿女。他们年少离家,从此再无音讯。而亲属不曾断绝的等待、怀念、寻找,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即使白发苍颜,依旧守候如初。

2017年夏天,家住朝阳凌源市刀尔登镇头道河子村的马万生老人思前想后,还是一个人买好了去锦州的车票。在辽沈战役纪念馆,他踌躇了半天才决定,得找人把自己憋着的话问出来。迎着王竹关切的目光,马万生嗫嚅着说出请求:“能帮我找到父亲的牺牲地吗?”

从包里慢慢拿出了一个纸卷,马万生小心翼翼地摊开,里面裹着的,是一张褶皱泛黄的《革命烈士证明书》。王竹有些吃惊:“大叔,我帮您塑封一下吧,下次带复印件就行,太重要了,千万别弄丢啊!”马万生朴实地一笑:“不会的,这是我的心尖尖,这就是我爸!”

《革命烈士证明书》上写道:“马洪志同志,在解放战争中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王竹注意到,在信息栏中,马洪志烈士生前职务是“54军135师警卫营1连战士”,但“牺牲时间地点原因”一栏里只有两个字:“失踪”。

在马万生的诉说中,王竹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马洪志1926年出生,1947年端午节期间参军后再未还乡,1959年家里收到烈士牺牲证明,从此爷爷寻子、妈妈寻夫,长大后的马万生寻父,为的就是找到他在哪儿“失踪”。可几十年下来,所获甚微,只听说马洪志最后作战的地方,离家二三百公里,叫“什么嘴子”,但找来找去,没有找到这个地方。

马万生辗转寻到马洪志的战友朱明月,可当年朱明月与马洪志相识时,还只是一名14岁的“娃娃兵”,他调动了所有回忆,也未能提供更多线索。

马万生问朱明月,在那“什么嘴子”打的“小仗”叫啥?回答说实在记不得。又问,部队打的“大仗”叫啥?朱明月说:“叫辽沈战役。”马万生心里想,好,那就去纪念辽沈战役的地方找。

“一定是松树嘴子,现在叫士毅村。”王竹脱口而出。马万生不信:“我找了大半辈子,你咋一秒钟就知道了?”王竹安抚激动的马万生平静下来,但一番解释让马万生的情绪更加激动——1947年,锦州市原市长张士毅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在朝阳县松树嘴子村,为了纪念他,村子改名为士毅村,牺牲在松树嘴子的解放军战士被集中安葬,后迁至朝阳县二十家子烈士陵园。

良久,马万生长长出了一口气:“妈去世的时候,是和爸的衣冠合葬。我就想着,爸的尸骨没了,抓把土也好,抓不到土,总得找到牺牲的地方吧。现在知道爸和战友在一起,我的心安了。”

王竹经核实后认定,马洪志是信息湮没的解放战争革命烈士,她把证明材料的办理要求详细讲给马万生。2017年8月15日,不识字的朱明月请凌源市民政局的同志代笔写下证明信,郑重按上红手印,“我是马洪志的战友朱明月,1947年在解放朝阳的战役中,部队打完大屯、小窑后到松树嘴子驻扎,马洪志牺牲时间是1947年秋天。”2021年,朱明月老人去世。

2018年清明节,一场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英名集中补刻仪式在辽沈战役纪念馆庄严举行。马万生用手轻轻摩挲父亲的名字,回头叮嘱孩子:“我年纪大了,你们以后要常来看看爷爷。”

从2006年至今,辽沈战役纪念馆已陆续为37位烈士补刻了英名。纪念馆纪念广场两侧碑墙屹立,按照东北解放战争1945年到1948年的年代划分,49994个英名镌刻其上。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份为国家和民族英勇献身的炽热情怀,都承载着亲人长达几十年的思念和记忆。

“我该在哪儿祭奠我的二叔呢”

2018年,王竹终于在《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英名录》中查找到了那个名字:“刘明显,1925年9月生于辽宁省新民县。1946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原第8纵队24师70团1营2连排长。1948年1月于辽宁省辽沈地区牺牲。”

经过反复核对,王竹确定,刘明显就是刘凤文要寻找的“二叔”。刘凤文双手轻颤地打开王竹传来的手机消息,一句“找到了”,是刘凤文全家等待了70年的回答。

刘凤文记忆的闸门重新打开。她的爷爷、父亲、三叔,还有她这代人,接续寻找二叔刘明显的一幕幕,一一在眼前浮现:“二叔牺牲那年战事正酣,是一位解放军战士骑马把通知书送到村西头。”刘凤文记得,爷爷总是流着泪念叨,“他负伤后子弹在内脏没取出来,最后牺牲在老乡家,不知道埋在哪里。”多少年大海捞针,几位长辈带着遗憾先后故去,刘凤文的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但找到弟弟的心愿却越来越强烈。85岁那年,他还去民政局开好介绍信要去寻找。刘凤文的三叔在西安工作,生前一有机会就去各地烈士陵园查访哥哥下落,都失望而归,一次次坐在烈士陵园地上,喊着“二哥,你在哪里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等着你、找到你、守护你。刘凤文把请求托付给王竹:“我该在哪儿祭奠我的二叔呢?”

2019年清明节,刘凤文和家人来到辽沈战役纪念馆。王竹记得,他们痛哭祭拜后,掷地有声地说:“英名墙上有我二叔的名字,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他是为解放事业牺牲个人生命,光荣、壮烈!”那一刻,王竹的内心升腾起更多的敬意。

找到烈士,就找到了精神和血脉。每次经历这样跨越时空的感人“重逢”,王竹的内心都会悸动不已。这样的悸动,最早要追溯到20多年前。据统计,王竹已为百余位烈士确定了牺牲地等相关信息,帮助众多烈士亲属实现了毕生心愿。让“重逢”多一些,遗憾少一些,王竹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啊!”

“有什么相关证明材料吗?”“还有当年认识的人吗?”“那场战斗的情况能说得具体一些吗?”……王竹在接待中会向烈士亲属反复询问。因为年代久远、誊抄出错等原因,很多烈士的姓名、籍贯不准,想补全遗漏的烈士信息,需要校准每一个环节,再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进行分析判断,可更多时候,回答只有只言片语,很难厘清。

“然后他们会看着我,眼神里仿佛在说,你是知道的吧,多么希望你能知道啊,请你来帮帮我吧……”王竹说,每次她都会认真地答复:“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

“枕着家乡的土,烈士们可以安眠了”

告慰英烈的情怀,激励着许多素未谋面的人共同努力。一次接听求助电话,王竹和居住在上海的黑龙江籍作家白玉芳女士建立了联系。白玉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39军152师的后代,多年来作为志愿者致力于收集、整理革命烈士的英雄事迹,为烈士寻亲。

152师于1948年1月组建,从东北解放到广西剿匪,一路挥师南下,先后参加长春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衡宝战役、广西战役、广西剿匪,全师伤亡接近一半。在广西十万大山的战斗中,敌暗我明,尤其艰苦卓绝,不少英烈牺牲后被掩埋在战地。

“2017年10月,我在广西军区军史馆发现一本剿匪牺牲的烈士登记册,70多人里包括陈凤阁、张治国、周喜田三名辽宁籍烈士。”白玉芳说,那时152师后代正在计划第二年的祭拜活动,想按照东北民俗为烈士圆坟培土。

在辽沈战役纪念馆的一棵青松下,王竹一铲一铲把土挖出、装好、包严。王竹记得白玉芳讲,听父亲说,进关后东北战士们是那么想念家乡,他们有时会哭,想念家乡的一切。王竹在邮递附言中写上:“为解放战争牺牲的革命先辈做什么都应该、都值得、都光荣!”

2018年清明节,在广西南宁市武鸣区锣圩镇烈士陵园,白玉芳和其他152师的后代代表们,在烈士纪念碑前,祭拜在广西剿匪中牺牲的东北籍烈士。那包从辽沈战役纪念馆取来的黑土,撒在了烈士纪念碑旁边的土地上,白玉芳对王竹说:“枕着家乡的土,烈士们可以安眠了!”

白玉芳告诉记者,她们在广西祭奠英烈,几年来走访过宾阳剿匪烈士墓、崇左市烈士陵园等12个烈士墓园,处处感受到当地政府和人民对英烈的深情;当年剿匪大军战斗过的地方,都建起革命烈士纪念设施,来自东北、牺牲在这片山川的战士们被永远铭记,这是对英灵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烈属最好的慰藉。

死亡从来不是真正的离别,忘却才是。王竹和白玉芳正在为寻找辽宁籍烈士的亲属而努力。她们想让更多人知道,“二叔”们从来没有被人民遗忘,他们的英魂融入苍茫的山河,山河则化作大地的脊梁。

“把更多烈士的名字补刻到英名墙上”

在王竹的桌上,辽沈战役纪念馆编辑整理的《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英名录》一共三本。翻开厚厚的名录,一行行烈士的信息不过寥寥数语,出生年月地点、参加革命时间、所在部队、牺牲时间地点,有的相对清晰,有的则语焉不详。英烈的足迹从何而来,又在哪停留?种种问题,牵动着王竹和同事的心。

“烈士信息核实工作不容有误。”王竹说,许多原始资料已经丢失,辽沈战役纪念馆的同事们就与烈士户籍所在地相关部门联系,说明具体情况并逐一进行核实,这是对烈士亲属的负责,也是对烈士褒扬工作的负责。

王竹手边还有一份“东北野战军独立7师辽沈战役解放长春烈士名单”复印件,一共74人。这份70多年前的广西武鸣军分区烈士登记表由白玉芳发现,她告诉记者,经过与辽沈战役有关纪念设施单位的名单初步对比,发现虽有同姓名的烈士,但大多数人信息不完整,无法认定与本表烈士为同一人,更多人则碑上无名。2018年,152师后代重走父辈战斗路,专程到辽沈战役纪念馆,请王竹帮助核查并认定烈士身份。

名单上有的地方被打了对号,有的地方打了问号,5年时间,王竹核实完毕48人,尚有26人经多方核实、查询资料,烈士身份依然无法确认。王竹叹息:“遇到这样的情况,会产生一种无力感,但同时继续坚持查下去、找下去的决心也更加坚定。这项工作越难,就越说明有意义。”

走访了东北三省200余家烈士陵园和纪念馆,收集、校对各地陵园的烈士信息,让很多鲜为人知的无名烈士墓碑得到关注和有效维护。辽沈战役纪念馆副馆长龚兵将这种大规模的调研工作称为“下笨功夫、干苦差事”。在此基础上,辽沈战役纪念馆才有条件创建全国首个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信息查询系统。

烈士之志,勿失勿忘。要从历史的碎片中还原一个鲜活的生命,是一件复杂而漫长的事。王竹和她身后的同事、志愿者心怀愿望,要找到烈士牺牲地、归葬地,最好还能整理出完整的烈士生平,甚至为烈士找到血亲,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句号。

王竹再次翻开《东北解放战争革命烈士英名录》,对名单中的一些细节重新加以确认。“杨春荣、刘振和、射大昌、吴瑞清……”

王竹轻声念出一些烈士的名字,他们离家前,或是父母的儿子,或是妻子的丈夫,或是儿女的父亲,但在炮火纷飞的年代里,他们是信念坚定的战士。时光流转,对他们具体生命故事的溯源工作在一代代人手中传递,跨越时代的精神力量也在此过程中凝聚传承。

王竹说:“把更多烈士的信息补充完整,把他们的名字补刻到英烈墙上,是辽沈战役纪念馆所有工作人员努力的目标。”

说话间,王竹晶莹的泪眼望向窗外,不远处的辽沈战役革命烈士纪念塔上,铭刻着朱德元帅的亲笔题字:“辽沈战役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纪念塔的顶端铜像,是一位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表情毅然,凝望着远方。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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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沈战役纪念馆

辽沈战役纪念馆成立于1958年12月。1985年4月29日,经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复在锦州修建新馆,新馆坐落在辽沈战役革命烈士纪念塔北侧,于1988年10月31日落成开放。纪念馆以辽沈战役军事主题为切入点,陈列内容全面反映了东北解放战争历史,突出展示了辽沈战役的胜利进程,揭示了战役胜利的诸多因素及伟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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