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欲望的美丽表达

　　□刘恩波

　　1988年在沈阳太原街新华书店买到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记得那家书店里间有个小隔断，专门卖正版还有内部参考的文学经典书。像昆德拉的一些作品，韩少功韩刚合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就是从那里购得的。转眼偌多的岁月流逝了，物换星移，这家书店早就退出人们的视线。好在还有一些美妙的印记从阅读中升起。

　　《恋人絮语》好看耐看。封皮上是罗兰·巴特抽烟的特写照片，大师手里夹着烟卷，眼睛斜视，带点慵懒倦意的神态，恰恰与书的整体格调一拍即合。

　　该书于1977年在法国问世后，立即风靡西方文坛成了罕见的畅销书，随即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被搬上舞台。

　　《恋人絮语》，仿佛一次心灵的旋转旅行，在这个内在命名为“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罗兰·巴特借着丰盛的精神文化素养和优雅雍容的文体意识，开启了关于爱情美学与生命本体相交织辉映的文学创意。

　　诚如作者在开篇里申述的，“一篇恋人絮语就是由欲望、想象和心迹表白所交织而成。”

　　换而言之，恋爱中的情话不仅仅构成了日常叙事，尤其建构了诗意的想象性空间，以及由话语统摄的灵魂剖白。巴特正是看中了许许多多文学经典作品里呈现出来的有关人类情感脉络的承接、洗礼和塑造的五花八门的样态，他才因势利导别开生面地沉浸在话语狂欢背后所充斥的人性湍流中，去寻觅打捞截取那些精彩纷呈的瞬息。

　　爱是什么？苦行，自我惩罚，放逐，渴求对方回应的冲动，要在他人的镜像中找到自己的努力，对情感的一厢情愿的满足与奢望……

　　其实从柏拉图的《会饮篇》到奥维德的《爱经》，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到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书信，从梁祝化蝶到《保镖》里的牺牲传奇，无以复加的作品验证、反省、祭奠着这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能量、意愿或者激情的眷顾、征服与渴盼。

　　真正的爱情是无法归类的，系统化的，结构化的，正因如此，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所浸润修补缝合拆解释放的，就只能是散在的，断片的，凝结和透视着作者人生感悟和智慧肌理的语言露珠。

　　三毛曾说，爱如禅，一说就俗。

　　可罗兰·巴特却偏偏能将俗化雅，返本归真，洞察幽微，曲尽其妙。

　　“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便是地地道道的柔情”“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示出意义”“要追溯历史的话，倾诉离愁别绪的是女人：女人在一处待着，男人外出狩猎，四处奔波；女人专一（她得等待），男人多变（他扬帆远航，浪迹天涯）”……

　　然而，男人弄不好也会成为女人的猎物或者牺牲品。巴特从歌德的少年维特身上，发现了恰如其分的原型。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着魔，那么就会陷入迷醉的世界，找不到理智和清醒的回头路。

　　就此来说，不仅纯情的维特梦断爱的乌托邦，连沉迷色欲的贾瑞也会黯然销魂于风月宝鉴的正面，只是他还来不及悟透那背面的谜底和密码就已经一命归天。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恋人的梦呓或者絮语，几乎覆盖了文学艺术的一切角落。有的是整体，有的是局部，有的是边边角角，然而无论如何，不管高声喧哗，还是迷离隐语，那故事情境角色语言中所透视折射出的文化内涵精神气象，都或多或少成为阅读的游戏密码或者暗道机关。

　　而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寻觅搜索的就是这密码的意味，或者这暗道机关的入口和出口究竟何在。

　　在大师眼里，爱是沉醉？屈从？争吵？回响？嫉妒？温情？闲话？絮叨？慵倦？甚至是切肤之痛？轻生之念？

　　罗兰·巴特信手道出的笔下风情，洋溢着风信子一般的幽香，浸润着法兰西文化的浪漫、典雅与迷离。爱既是唯一的，又是不确定的；既是盲从的，又是审慎的；既带着灵魂的底色，又裹挟着肉体的激情；爱当然附属感性层次，但又不知不觉充满了理智的考量与纠缠。

　　就此说来，恋人絮语有时候是谎话、醉话、梦话，恋爱是个连神明都无法拆穿其游戏规则的圈套，那么巴特所介入、受持与承诺的关于爱欲沉迷的智慧洞察，某种程度上离不开文学作品对于人生的深在叙述和描摹。否则，单从生活本身来谈论恋人的精神世界，就会浅薄浮泛得多。

　　从前读《恋人絮语》，感觉其缤纷的意象、芜杂的思绪，洋溢着审美格调和戏剧化呈现的品质。时隔多年再读，就有了沧桑感，落差感，以及在文字中汲取生命养料的诸多可能。

　　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即使不谈恋爱，也要看看《恋人絮语》，这蓬勃、隽永、游动着心灵细小涟漪的奇书，为我们勾勒描绘打磨的人性和人生的画面和图景。

　　巴特的书让我们脱下了爱情的外套和制服，而去窥视情人的骨与肉、灵与欲所附着的内衣。当然洞穿了欲望本体的大胆解释和揭示，就更是为读者善意地画出了那些恋人们色授神与的生命肖像和内在品性的速写。

　　巴特从古希腊哲学，日本俳句，中国古典作品，歌德、纪德、普鲁斯特等人的小说中，引证思想，联类取譬，发现了恋人絮语中所涵盖的实在与空幻、无助和迷茫、幽深和肤浅等等诸多悖论的存在。他以弗洛伊德式的目光、解构主义的感觉方式及其立场，还有智慧老人一样的过来者的清醒、冷峻和诙谐，打通了走进人类恋爱精神世界的一处幽隐的通道。

　　他想把我们从那坠落的陷阱里捞上来，然后释然一笑。《恋人絮语》因此称得上我们的忘忧散、解毒剂，更是澄明理智的一服最得体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