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坠粉红”

□初国卿初秋时节与友人相约,游沈阳西湖看荷花。湖在距沈阳城西40公里的新民市前当堡镇,为区别杭州西湖,又称小西湖。此地为蒲河下游最知名之湖泊,水面一万多亩,有野生荷花4000亩,为辽海地区难得之赏荷胜地。夏日垂柳围湖,蒲苇丛生,半湖烟雨半湖荷,其境如仙如幻,故还称新民仙子湖。

2023年09月20日

  □初国卿

  初秋时节与友人相约,游沈阳西湖看荷花。湖在距沈阳城西40公里的新民市前当堡镇,为区别杭州西湖,又称小西湖。此地为蒲河下游最知名之湖泊,水面一万多亩,有野生荷花4000亩,为辽海地区难得之赏荷胜地。夏日垂柳围湖,蒲苇丛生,半湖烟雨半湖荷,其境如仙如幻,故还称新民仙子湖。进入湖中,只见一眼望不到边的荷花荡里,荷叶田田,荷花点点。大部分荷花已渐渐开始落瓣,小部分已是莲蓬孤挺。没有赶上荷花盛开之时,同伴有些惋惜。我则劝慰道:看荷盛时易,相遇落瓣难。荷花落瓣最有诗意和韵味,古人称为“坠粉红”。

  “坠粉红”这一诗中意象首次出现在杜甫《秋兴八首》其七的颈联中:“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诗中“坠粉红”三字不难解释,意思是红白相间的粉红色荷花瓣脱离莲蓬而坠落。“粉红”一词在唐诗中已多次出现,如杜甫之前初唐刘希夷《春女行》中就有“玉楼妆粉红”句,杜甫之后晚唐吴融《买带花樱桃》则说“粉红轻浅靓妆新”。而“坠粉红”三字入诗,在唐诗中杜甫独一份,接下则是宋代的事了。宋人刘辰翁有五古《夏景莲房坠粉红》,尽情描写荷花落瓣之形态:“莲欲成房去,三三两两空。摘来中有子,坠处粉尤红。”可视作对杜甫“坠粉红”三字的诗意诠释。宋以后,“坠粉红”之意象在诗中不断出现,如明人胡俨《病中秋思》中的“池莲坠粉红”,薛雍《晚夏》中的“藕花坠粉红”,梁维栋《过西湖》中的“映日荷花坠粉红”;清代厉鹗《题顾升山蔬果莲子》中的“销魂坠粉红”;清末民初樊增祥《更漏子》中的“莲房坠粉红”,杨圻《癸丑北游》中的“江莲坠粉红”等,都写得极为生动可人。在诸多吟到“坠粉红”的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清乾嘉时期沈阳著名诗人缪公恩的《粉红莲》:“亭亭独立对西风,不比凌波坠粉红。莫道莲花最高洁,清香合与晚香同。”这首诗似乎就是缪氏为故乡沈阳西湖的荷花而写,其凌波坠粉的亭亭之态,在今天初秋的西湖中可随处见到。

  经过两边尽是荷花的栈桥,步入荷湖深处,四周荷叶高可及人,间或稀疏的蒲苇,一时不辨东西。秋阳明丽,湖中水雾蒸腾,雨丝风片,一阵阵在似近而远的细柳和蒲尖间舞动。柳枝经雨重,蒲色带烟深,湖渐迷蒙,荷愈静谧。凭栏远望湖心岛,似在云朵中飘浮,岛上古寺的尖顶忽明忽暗,如同仙境。似乎是隔着帷幔的倩影,原本青葱的湖边垂柳也笼上了乳白的轻纱,黏人的风,缠人的雾,任何一位来此流连的游人都不会轻易挪开知性的脚步。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杭州西湖孤山的题襟馆下,又似乎走进了嘉兴南湖的烟雨亭里,眼前就是秦少游那婉约的山,更是晏叔原那明媚的水。总企望在烟雨的江南终老,谁想到,这里也有江南的温婉与曼妙。青苔点点,香蒲葱葱,落花簌簌,只是少了些蜿蜒的小桥和古老的青石板,还有牛背上的笛声,以及欸乃曲中的柔橹棹歌。但无论如何,沈阳西湖又与烟雨江南有所不同,不同的是它的壮阔与大气,它的厚重与包容。它以博大的胸襟,东拥蒲水入怀,西送蒲河赴海。

  然而壮阔或厚重的沈阳西湖又不缺“坠粉红”这样的轻倩与婉约。大自然中,我们见惯了各种花的残败和零落,桃花与杏花那细小的花瓣是风飘万点,“一片飞花减却春”;梨花的细碎几乎如一夜飞雪,刹那间即“满地不开门”;茶花开过之后轻易不谢,任由自己枯萎在树枝上,“不是寻常儿女花”;而荷花丰硕的花瓣则是依次而落,只要落下一两瓣,花朵即残缺不全,但正是这种残缺的荷花看上去更为生动活脱。眼前这大半湖的粉红色落瓣荷花,即使只剩一两瓣在莲蓬之上,也犹如披着轻纱的仙女,在绿色莲房和黄色花蕊的映衬下,窈窕娉婷、顾盼多姿和楚楚动人,甚至还有那么点机灵和天真,益愈呈现出可人的俏皮。而自然坠落的荷瓣,也不同于其他落花的残破与狼藉,每一片都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弧形姿态与尊贵,翩若惊鸿般地落在荷叶或是水面上。荷花这种优雅而完美的落瓣之过程,让敏锐的诗人们发现,并送了一个生动的形象:“落红衣”。这是从北周诗人庾信开始的,他在《入彭城馆诗》中说:“槐庭垂绿穗,莲浦落红衣。”从此,“红衣”成为落瓣荷花最美的意象,纷纷汇并聚到诗人的笔下。如唐人王维《山居即事》中的“红莲落故衣”,李绅《忆东湖》中的“莲脱红衣紫菂摧”,元稹《夜池》中的“绿萍面上红衣落”, 赵嘏《长安秋晚》中的“红衣落尽渚莲愁”;宋人释德洪《颖皋楚山堂秋景两图绝妙》中的“红衣脱尽莲蓬绿”,晏殊《采桑子》中的“荷花欲绽金莲子,半落红衣”。这些诗人均用拟人化手法,将粉红花瓣与莲蓬顾盼袅娜、欲连欲落之态形容为佳人宽衣解带之美,相较刚出水时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灿烂时的“芙蓉向脸两边开”,更具韵致,更是亭亭的一个好。想来朱自清《荷塘月色》写荷花“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也一定是从这些诗中获得的灵感。而张大千、谢稚柳、田世光等著名画家在画荷时也总要画一朵两朵落瓣之荷,红衣坠粉,那无疑是让画面更为活脱。

  正是因为这些诗人的创造,“红衣”之美誉似乎成为落瓣荷花的专属,并和鸳鸯联系起来,如唐人杜牧《齐安郡后池绝句》中的“鸳鸯相对浴红衣”,宋人黄庭坚、廖世美等曾原句引入诗中,足见对这一句的激赏。对此句,几乎所有的解释都是“鸳鸯相对洗浴红色羽衣”。但我想,雌鸳鸯是没有红衣的,何来“相对浴红衣”?是否可以解释成一对鸳鸯在荷塘中沐浴着纷纷而落的荷瓣“红衣”,尽享绝美的“坠粉红”。诚如宋人刘翰《江南曲》中所说“红衣湿尽鸳鸯浴”,又如明代瞿佑《荷风》描绘的“红衣坠粉妒鸳鸯”。这一点明代大才子徐渭似乎看得明白,他在《荷》中夸张地说:“一瓣真成盖一鸳。”一瓣荷花,就可以遮住一只小鸳鸯,这才是“相对浴红衣”的本义。可惜,在西湖的落瓣荷花中没有见到鸳鸯,无由欣赏“坠粉红”下的相浴情态。

  但我看见了许多完整落在湖水中粉白相间的荷瓣,两角尖尖上翘,悠悠荡荡,像极了小船,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莲瓣船”。宋人杨万里《泉石轩初秋乘凉小荷池上》道:“芙蕖落片自成船,吹泊高荷伞柄边。泊了又离离又泊,看它走遍水中天。”杨氏此诗正是我在西湖荷荡里所见之景。“坠粉红”的荷瓣到了水里,也依然延续着完美的优雅,或者又如明代诗人沈翠华《游仙诗》中所说的“莲瓣相传大士舟”,已经升华为佛天花雨中的“莲瓣船”了。

  离开西湖,已是夕阳时分,沿蒲河左岸驱车回沈。路两旁迤逦的蒲柳与瑟瑟河水映照在一片斜晖里,身后荷风渐远,梦淡香疏,一缕诗痕沁入心中。与同伴评点西湖看荷之体会,尽说深谙荷花风神,不虚此行。我则回道:呵呵,说到底,还是“坠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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