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广州街

2023年10月04日

  □ 佟丽霞

  风起了,沈阳秋天的阳光,被分割成一根根,闪着某种金属的光泽或锐利。如果你停下来,也许会听见微风穿过的铮铮声响。从中山路上的歌德书店出门,向右后方一转,就进入广州街。七八步远的路,那刺目的秋日之光就被屏退了。楼宇和白杨树把各自的阴影交叠在一处,厚重的荫凉,在广州街上搭起一个幽暗的时光隧道。明与暗,过去与未来,在这条不足800米长的小街上,交错成一个晦暗不明的生命体。

  沈阳市和平区广州街,在南京北街东侧和桂林街西侧,是位于两条街之间,且与两条街平行的一条小街。它南起中山路,北至北九路。根据《和平区地名概览》,这条街始建于1919年,当时处于日本人控制的满铁附属地内,名为宇治町。1946年,国民党军队接管沈阳,将伪满洲国时期具有日本殖民地色彩的街道名称全部更改,宇治町从此被改为广州街,并沿用至今。

  广州街的宽度,仍是百年前的宽度,和西侧宽阔的南京街相比,它仅有两车道。两侧的楼高,却由二、三层长到了八层。像经过漫长岁月身量愈发矮小的老人,在高楼的逼视下,广州街显得更加窄小、局促了。广州街两侧的居民楼,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完成改造的,30年的风雨已让这些匆忙建起的楼群显出一丝破败,一楼沿街的门市大多关闭,光阴的褶皱里,深藏着后来者难以辨认的足音。

  广州街上曾有一个圈楼

  在广州街北头,靠近现在沈阳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曾有一个菜市场,名为广州菜市场。记忆中,它的正门对着广州街。菜市场的名字起得爽利,门前街路叫什么,它就叫什么,旧有的门牌号是沈阳南京街三段七里三号。这个菜市场是伪满洲国时期由日本人创建的,当时的南京街叫加茂町,菜市场的名字就叫“加茂町市场”,1934年12月1日正式开业。

  当时,这个菜市场有东西两个圈楼,每个圈楼有24个号位,每两个号位为一家店铺。东西圈楼共24家店铺,其中卖鱼的6家,卖蔬菜的5家,还有卖牛、羊肉和食杂货的。多数为日本商人经营,中国人经营的店铺仅有四五家。1943年前后,由于日本侵华战争的消耗,物资供应紧张,实行配给制度。中国业户被挤出市场,有的成为小商贩沿街叫卖,有的店员被抓去当劳工。当时,东圈楼改为日本军人食堂,西圈楼改为“配给店”,就是后来的广州菜市场。

  广州菜市场与和平副食商店,俗称和平圈楼(原“春日町市场”,建于1928年前后,已拆除),平安菜市场(原“青叶町市场”,建于1932年,已拆除),都呈圈楼形状,尤其是太原街的圈楼,在老地图上看起来很是醒目。圈楼一般都是一层,有的是圆形,有的是长方形,但都可以在里边跑圈。圈楼中间的地方,是装卸货的区域。我想,这种建筑形式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死角,对每一家铺面来讲,都有相对公平的区位优势;而且共用中央卸货区,节省空间。

  根据政协沈阳市和平区委员会编纂的《和平区地名概览》记载,1945年抗战胜利后,这个市场一度关闭,国民政府接收沈阳后,又恢复营业,改名“平民市场”,后又根据所在街道名改为广州菜市场。但在之后三年的内战期间,受通货膨胀、物价不稳的影响,一直经营不旺,只能关闭。

  1948年11月沈阳解放后,市场全新开业。1950年后,由于国营、合作商业的发展,市水产公司批发部、遂川消费合作社相继进入市场,形成了国营、合作社和私营多种经济成分的副食市场。1984年7月,广州、太原、中山三个商店合并,成立广州副食总店。在此后的24年里,它是附近居民购买副食品的重要场所。

  小时候,我真的喜欢“跑”圈楼的感觉,一圈一圈,只要你还有体力,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有限的物质,也在这样的建筑里,实现了无限的循环和富足,这真是令人迷醉的幻象。要是大夏天去逛圈楼,则更是让人着迷。不论外面多燥热,一进到圈楼里面,唰的一下子就会凉下来。没有空调,全靠自然风的流动和水泥地面所带来的凉爽。

  卖菜的,大多在户外,不在广州菜市场圈楼里面。家里买菜的任务,大多由我完成。菜不知道啥时候到,到了就一垛垛地堆在马路边空地上。只要运菜的车一到,转眼就会有一堆人挤在菜垛边上。有经验的买菜人,选择自己站位的时候,首先会对卖菜人的位置进行预判,因为,这直接决定了他是排头还是排尾。保不齐什么时候,广州菜市场的售货员才会拎着一个长方形木箱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买菜人的目光都会盯向他,并随着他放木箱子的位置挤占自己的位置。我拎着一个塑料条编的菜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卖菜的售货员把木箱子在菜堆边上放下,表情木然地坐下。这个长方形木箱子一半当凳子坐,一半拉开装钱。面对着一个挤着一个的人,售货员愤怒地喊着:排队!排队!如果人们还不管不顾地往前涌,他就会把屁股下的木箱子盖“啪”地一下合上,面无表情地说:“好了,不卖了!你们先挤吧。” 乱了好一会儿,人群才会静下来,并渐渐形成了以售货员钱箱子为排头的长队。

  在等着菜来的夏日午后,时光好长,比从杨树上吊下来的挂着软虫子的亮丝还长,比王奶奶每天都在拆的毛线衣的线还长。像玩糖稀那样,我捡起扔在地上冰棍儿的细竹棍儿,挑起马路上被晒软了的臭沥青,在白杨树的影子下挑来挑去。热烘烘、臭兮兮的沥青,在两根细竹棍上,一会儿成团,一会儿拉丝,一会儿扭成麻花劲儿。天上,白花花的太阳好像也要化了。

  经过24年的经营,“广副”在2008年也迎来了拆迁。在广副原址上,很快建起了一座高级办公楼。至此,我记忆中的广州菜市场再找不到一丝踪迹了……关于“广副”现在的样子,这是我从和平区委宣传部得到的权威说明:

  位于广州街1号房产为 8层框架楼房,其中1-2层为网点用房,产权单位为原区网点办(养职工房产),3-8层为居民住宅。

  经查阅档案资料,一楼网点面积为2352平方米,现出租给广州副食商场使用(现广富集团)用于开办超市。二楼网点面积为1304平方米,2018年7月从广州副食商场收回。2020年经区领导批示,移交给南市场街道办事处用于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使用。

  “饭前一支歌”

  广州街(宇治町)修建之初,正是满铁附属地发展的重要时期。在这条不足800米长的广州街上,竟有3座日本寺庙,而且位置极近。它们分别是日本净土宗的奉天寺、日莲宗的莲华寺和净土真宗的东本愿寺。特别是莲华寺和东本愿寺,位于广州街和北六马路交界的东西两侧,隔街相望,奉天寺也在往南仅有百米的广州街路西。

  在日本侵华期间,随军布教者负责宣传殉国精神、对战死的士兵做超度;东北各地的传教者归属满洲开教监督部管理,主要向我国人民传播殖民主义思想,鼓吹侵略有理。新中国成立后,沈阳的很多军政机关都设置在中山广场周围,这些庙宇或被改为小学校,或变成家属住宅。

  东本愿寺有着墨绿色的屋顶,和一个宽大的院子,上世纪70年代,院子里驻扎着年轻的中国士兵。清晨,会有起床号,吃饭之前,士兵们都会唱歌,或者叫拉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我是一个兵》《学习雷锋好榜样》《团结就是力量》,每一首都唱得元气十足,感觉他们从来都不着急用餐,歌不唱完绝不吃饭。我11岁来到沈阳的时候,总是喜欢跑到这寺庙外面,隔着铁栅栏看院子里的战士们唱歌。

  “饭前一支歌”,是中国军队的传统。饭前要唱歌,晚点名要唱歌,队列行进也要唱歌。据说,在井冈山时期,红军就通过教唱军歌来提升士气。在《陈锡联回忆录》里,有这么一段记录,说明战士饭前唱歌不仅能提升士气,还能表达信心,威慑敌人。1962年6月8日,(沈阳)军区第一批赴闽部队启程。按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行军开进都在白天,轻重武器的遮布都要揭掉,公开部队番号,每到一地,安营扎寨,唱歌吃饭。就是要把实力亮出来,把信心亮出来。

  我喜欢看士兵唱歌。挤在一群老头老太太里面,站在栏杆外面看了无数遍。每次看,我都在想:我都听饿了,他们唱得不饿吗?

  多年之后,文保志愿者们回访这里,住在广州街附近的一个老人说,大庙有两层,地上一层地下还有一层。老人还说,中日建交后,一个日本人曾到附近寻访,说他姐姐的牌位就曾在庙地下一层供奉。老人说,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可以进到大庙里玩,后来这里有了站岗的士兵,就不让他们进去了。

  1985年前后,东本愿寺也被扒掉了,在极短的时间,起了四层方方正正的板楼,变身成部队住宅。多年之后,我们都搬离了这里。如今,这里的房子和这里的人一样,都已老去了。

  上个世纪70年代,对面的莲华寺也被扒掉盖起了居民楼。广州街上,总是堆着沙子,或一垛垛一人来高的红砖。

  东本愿寺,作为见证殖民侵略的一种建筑遗存,在长春、大连,仍然保留着。在形制上,它们和沈阳的东本愿寺是相似的。

  一所小学校的诞生

  奉天寺的原址,现广州街72号,盖起来一所部队子弟小学。

  1962年,在奉天寺破庙屋檐下的石基上,站着一位身着军装的女人,白皙的面容透着些许江南女人的韵味,她就是上级派来此地组建寄宿学校——沈阳军区司令部小学校长奚静安。这所小学也就是后来的沈阳市和平区南京街第九小学。

  创办一所学校谈何容易,尤其是对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此时此刻她肩负着组织的重任,既要克服对阴森破败环境的心理压力,又要克服三年困难时期物资匮乏的重重困难,更要克服人力资源的不足,在这块废墟上垦荒建设成一所学校。凭借着战士们用卡车运来一些旧桌椅,奚静安带着几名从军区幼儿园过来的老师和厨师,硬生生地在这个破庙的地下室里建起了学生浴室和洗漱间,在地上的一层和二层建起了宿舍、食堂、教室……这种不畏艰辛,敢啃硬骨头,敢于打拼的精神给后代留下了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

  学校里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军区从师范学校挑选了两名政治素质和文化素质都很优秀的毕业生,经过严格的政审后,录取为军区司令部小学的第一批正式教师,来充实教师力量。报到的那一天,宁文芝起得特别早,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把两条辫子编得利利索索,早早地来到学校,她站在破庙石基地高台上等待见奚校长。院子里嬉戏的孩子们看见学校来了一位美丽的大姐姐,纷纷围拢过来……从此,她就成了孩子们最喜爱的老师和朝夕相处的生活伙伴。

  这就是南京街第九小学的创业起点。

  我再来到这里的时候,却遍寻不见,昔日的和平区南京街第九小学,好像蒸发了一般。我前后左右评估了一下位置,在沈阳市和平区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门前,向门口守门的大爷问询,他肯定地说,这里就是原来的南京九校,学校已搬走11年。广州街路东,是一座“双拥博物馆”。继续北行,到北七马路和广州街交界处,就是我小学时的母校桂林街小学,却看到了校门挂着南京街第九小学的牌子。原来,南京九校在2009年就整合了原桂林街小学。

  胡同里的红房子西餐厅

  陈丹燕《慢船去中国》的开头这么写道:

  “在长乐路、陕西路交界的街角,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尽是在路灯下匆匆往家赶的人和车……陕西路上的人行道也很窄,除了法国梧桐占了的位置,只有两三个人可以擦肩而过……所以,当这家人停在红房子西餐馆门口的时候,人行道被他们挡住,于是,不停的有人粗鲁地撞着他们,或者擦着他们的身体穿过去,冲乱他们的队伍,有人嘴里不耐烦地埋怨他们挡住了路。而他们沉默着,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和退让,还是按照自己原来的速度,各自鱼贯而入。”

  “因为知道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廊小,所以先进去的人就往底楼的店堂里让。但是,他们并不像当时没有规矩的客人那样,自己在店堂里乱撞,而是等着跑堂的上来招呼。他们也不像有的集合好一起来吃馆子的人,彼此大声招呼,发出兴奋的声音。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进门的时候,还是像生客人那样踉跄了一下。这红房子西餐馆,是从太平洋战争以前的汽车间改造过来的,不是正规的房子,所以,一进门就有两级往下走的台阶,只有常来这里的熟客人才知道一进门就得下楼梯,才不至于跌跌撞撞。

  “红房子西餐馆的门,虽然是那种欧洲小餐馆式的镶玻璃门,但还算厚实,一旦关上,站满了人的门廊里突然一静。一股咖啡、番茄沙司、融化的奶酪和新鲜油炸食物的西餐馆气味便扑面而来。”

  陈丹燕小说中写的去红房子西餐馆吃饭,是在1989年,那时候,上海人去红房子吃一顿大菜,还是一件极其隆重的大事。上世纪80年代,在辽宁省财政厅的后身,广州街上,也诞生了一个这样的“红房子西餐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只和好邻居在红房子白色的门廊上照过相。

  下馆子,在上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初,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改革开放之初,人们的经济能力还很有限,甚至连文娱活动都比较匮乏。能去一家高档的西餐厅,无论味道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事儿。上世纪80年代末期,红房子西餐厅是沈阳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房顶和墙体,都刷成红色,门廊是白色的。门廊前挂了一个牌子:中国烹饪技术劳务出口辽宁公司 沈阳红房子西餐厅。值得注意的是,西餐的餐字,用的是简写字,只用了餐字左上角的部分。这个餐字的写法,公布在中国《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里。这个汉字简化方案分为两个表,第一表收录了248个简化字,餐字只用左上角的部分,就出现在第一表里。这是一批不成功的简写体,让汉字看起来有截肢的痛感。1986年6月24日,国务院发出废止“二简方案”通知,并纠正社会用字混乱现象。“二简字”的正式历史就到此为止。由此可推测,广州街上的红房子西餐厅肯定出现在1986年之前。从老照片看,招牌下面,还挂了一个金属的牌子,提示顾客,这里还是“中国银行长城万事达卡特约单位”。那时,对大多数沈阳人来讲,信用卡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新事物。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红房子西餐厅兼容了德、意、法、俄等国的菜品种类。在那里吃过几次的女同学这样回忆:椅子罩好像也是红的,有一排是火车里那种长条对座椅,灯光好像挺昏暗,反正不明亮。没点过什么太贵的菜品,总是吃那几样,吃过鱼排、猪排,就是裹面包糠煎的那种,记得鱼排挺好吃,每次都点。没记得吃过牛排,可能不习惯牛排里的生分,可能也觉得贵,还有就是普通的鸡茸蘑菇汤、罗宋汤,喜欢吃带土豆鸡蛋的色拉,那个时候有点吃不惯生的菜,餐前面包,好像还有炸田鸡腿……

  但是就是这样一家店,随着市场竞争力的加大,终究是在经营了二十几年后停业了。除了吃过的人的记忆,红房子西餐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今,我再从这条小街走过的时候,在密集的居民楼森林边穿过,还可以间歇地看到几栋有年代感的老房子,它们大多紧闭门窗,像一个个残破的路标,漫漶不清。在广州街上,偶尔可见合抱粗的老杨树,它们疲惫地把枝桠搭在墙头上,粗壮的树根挤歪了马路的边石,它们丰密的年轮,或许记录下我走过这条小街的足音。正因为这几棵树,让这条窄小的街,拥有了一份时光的厚度。老树能记住很多事,有些事,住在这里的人都忘了,但这里的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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