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己到天下

张洪1933年9月,整整90年前,25岁傅雷先生第一部译著《夏洛外传》单行本以自费方式印行面世。译者序中有言,“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是永远在希望而永远是失望的人。

2023年10月13日

  张 洪

  1933年9月,整整90年前,25岁傅雷先生第一部译著《夏洛外传》单行本以自费方式印行面世。译者序中有言,“夏洛是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他是永远在希望而永远是失望的人。”卓别林自传一节中冠名“喜剧电影后的悲剧”,聚焦扮演从乡村过来的饥饿流浪汉,“夏洛是卓别林造出来的,夏洛的微贱就是卓别林的微贱,夏洛的伟大就是卓别林的伟大。”该书封面三行汉字,译者名、书名中间一句话即为:卓别林创造的英雄。傅雷由两者二人继续深描,从行世的踉跄、迟疑、失足,到觉察的笨拙、糊涂、惶惑,卓氏电影幻想出的主人翁,小丑给世界带来欢笑,也是自身影子。傅雷认定浪人“不独为现代人类之友,且亦为未来的、永久的人类之友,既然人间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左歪右倒,漂泊无着,命运无常,社会无奈,周遭脉动有风险,心头悲悯不放弃,一直前行的形象成为傅雷终身书生之原型和主题。

  傅氏作品发行最多影响最大的当属《傅雷家书》了,写在纸上的家常话辑集成书,公之于众,成为改革开放之初代表性启蒙读物。三联书店的大手笔,创造了大声誉,获得了大成功。沈昌文晚年回忆时仍津津乐道。“再现自己和兄长的家教背景,全面展示傅雷家风。”傅敏所叙录编选宗旨,读者无不感同身受。疫情两三年来,昆仲二人相继离世,清纯家风何处再觅,挽歌之余惟有叹息。20多年前,辽教社启动《傅雷全集》,傅敏与罗新璋作为执行主编来到关外沈阳,儒雅谦和地与采编人员交流的场景历历在目,且译且作的傅雷译作是特殊的艺术创造。独孤傲岸,译匠文心,继承传播之力量,跃然纸上,玉声邈然。

  新时代,傅雷三十多年间翻译的30多部作品著作权期满进入公共版权领域,本社同仁共同探讨铺天盖地间出版的可能。不讲难以回首的惨痛记忆,单说当年人文社为之付出的编辑劳动,后来者如果简单复制,又有何颜面良心面对先哲和同行呢。虽然我见过郑永慧、张承志等名家对傅译的批评意见,毕竟失误难免,瑕不掩瑜。《傅雷全集》中收录了30多封致人文社外国文学编辑部欧美组、总编室等部门的公函,这还不包括与几位负责人王任叔、楼适夷、郑效洵的私人通信。对编辑改动提出异议疑问,与之斟酌磋商;插图的使用,开本的变化,稿酬的诉求,封面字体,市场脱销,诸多问题详细道来,一丝不苟。精译细编的探讨争鸣,素养功力,眼光水平,学风做事的微妙高行令人敬佩感怀。仅以巴尔扎克作品为例,傅雷译出220万字,在此基础上,人文社新世纪前夕最终完成了1200万字的《巴尔扎克全集》。其中袁树仁教授独立翻译十二部作品,字数规模也与傅雷先生相当。八十年代皖版《傅雷译文集》《傅雷文集》,上海远东社正在进行的《傅雷著译全书》,可圈可点,引颈企待的出版举措后出转精,未有穷期。

  出新见奇的纪念活动缘于傅雷世界的丰富,足以提供示范的平台。当年范用策划傅雷书信手迹展览,在境内外不同场合持续引来轰动效应。现今家乡周浦镇以傅雷冠名幼儿园、小学、中学、图书馆,“秉赤子之心,做有为之人”,留住傅雷记忆,弘扬傅雷大写的涵义。用“傅雷杯”名义征集国内少儿绘画作品,已经举行了几届,意在让美育在孩子的心灵上生根发芽,教养人生,礼乐自我,贯通各方。多种多样的方式只要不因单纯利益驱动,不受虚言,不兴伪事,不是所谓博采的堆砌或是折中的清谈,深嗜笃好,见贤思齐即为良策。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中谈及读书时提到了始终与出入之关键所在,读书印书都概莫能外。学通读懂能用,入时“见得亲切”,出时“用得透脱”,“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习惯变为约束,积累养成自然,伴随自己的人生,善莫大焉。

  许钧、谢天振主编“故译新编”丛书,许钧选择了傅雷三部作品来为我们勾勒其基本精神,开篇第一部即是《夏洛外传》。那几年初登文坛,傅雷有两三部译作被商务、开明退稿。步入中年时回忆往事,傅雷觉得当年编辑没有把幼稚的译文出版,真是万幸。感慨当时风气,他再看旧稿,甘心情愿地多做几年学徒。“翻译工作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决不动笔,是为译事基本法门。”“所恨一旦翻译停止,生计即无着落。”肺腑之言,安身立命的基础,登高行远、步武前贤的密码。影响所及,谢天振赞誉傅雷打破了翻译界三个神话:译者永远只能是原作者的影子;译者不应该有自己的风格;译作总是短命的。流浪,举步上路,落脚生根,愤慨,高傲,不妥协不低头,绝尘而去的傅雷,其人其书不再寂寞,不应寡合。迥异于立足新文苑旧战场“荷戟尚彷徨”的鲁迅,书业喧腾鼎沸当中,面对傅氏作品,众人或景仰或追随,寻找着相遇与接受的方式。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事物?谁想从诚挚达到伟大,必须牺牲自己,保留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域外诗哲的圆融解释剀切陈言,恰似傅雷的执著奉献,含冤弃世,自尊自信,纠正弥合着大千世界三魂七魄和断简残篇,承先递后,斯文有传。

  “我叫我的灵魂去那虚无之乡,对身后的情况进行探访;慢慢地他又回到我的身旁,回复说:‘我自己就是地狱,也是天堂。’”1000多年前波斯诗人哈亚姆《鲁拜集》四行诗中刻画、状摹的,正是如傅雷般力行先知者对自身的瞩目与回望。

  (作者系辽宁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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