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蜡烛

□初国卿儿时的秋天,常在故乡辽西老寨川的河道边采摘一束蒲棒拿回家,它的形状似一根棒槌,更像一支蜡烛,通体圆柱形,顶端还有灯芯状的弯曲细茎,仿佛一根火柴就能将它点燃。进了城里,尤其是在沈阳近蒲河而居,河因多蒲草而得名。

2023年10月30日

  □初国卿

  儿时的秋天,常在故乡辽西老寨川的河道边采摘一束蒲棒拿回家,它的形状似一根棒槌,更像一支蜡烛,通体圆柱形,顶端还有灯芯状的弯曲细茎,仿佛一根火柴就能将它点燃。进了城里,尤其是在沈阳近蒲河而居,河因多蒲草而得名。在这里,可以从春看到秋,满河的蒲棒草,一时觉得那一片片蒲棒又如吃过的烤肠,但细看,还是觉得以蜡烛形容最恰切,不仅形似,而且还有诗意,于是带着细长的蒲叶采回插在花瓶里,一室的野趣幽香。这最平常的幽香又吸引我从典籍中找到了儿时就赋予它的形象:“水蜡烛”。

  水蜡烛,多好听的名字,一个最值得入诗的意象词。然而遗憾的是,我几乎翻遍了《全唐诗》《全宋诗》《全宋词》等家中书房所藏典籍,竟然找不到一首咏水蜡烛的诗。后来发现,水蜡烛还有许多名字,如香蒲、甘蒲、蒲草、水烛、毛蜡,紫茸、蒲茸,而古人诗中则多以一个“蒲”字带过。

  “蒲”字在《说文解字》《释名》《唐韵》等典籍里都有解释,但只说是可以作席的水草,从中可以见出这些典籍中的蒲指的是与石菖蒲有区别的蒲草和香蒲,而历史上那些典故中的蒲也是指这两种。如汉武帝时征召能臣,被征请者坐在安车上,并用蒲叶包裹车轮,以便车身更为安稳,从此有了“安车蒲轮”之典,表示皇帝对贤能者的优待。西汉时著名大臣路温舒少贫好学,但用不起竹简,只好割取蒲叶裁截为牒,用以写字,由此有了“蒲牒写书”之典。东汉华阴人刘宽为官温仁多恕,属下官吏有了过失,只取蒲叶制作的蒲鞭示罚,不加皮肉之苦,从而有了“蒲鞭示辱”之典,比喻以德从政。这些因蒲而成的典故,很是教育人和激励人,足见蒲的正能量。

  在植物分类学里,蒲草和香蒲是同属于香蒲科香蒲属两个不同的种。蒲草的正名叫水烛,别称狭叶香蒲,又叫东方香蒲。香蒲又分为宽叶香蒲、狭叶香蒲和短穗香蒲。水烛与香蒲植株形态很相似,都是高可达两米以上,主茎不太明显,青翠的叶片抱茎而生,挺拔且柔韧,修长而直上,形同青剑,凌波列阵。入夏之后即抽莛开花,圆柱状花序,是谓蒲棒。两者用途也相同,除了用于点缀园林水池和《说文》讲的蒲叶可以编席外,其叶还可以用来编织蒲团、蒲鞋、蒲扇等实用品和工艺品,同时又是重要的造纸原料。蒲棒顶尖上的佛焰状黄色雄花序,像蜡烛上的线芯,七八月采摘晒干后碾轧,筛取花粉,即入药“蒲黄”,有止血、化瘀、通淋等功效。

  水烛和香蒲只能从外形上区别,一般来看,水烛较高大,最高者可近3米,叶片较长,最长者超过一米,在同一花序轴上的雌雄花序之间有五厘米左右的间隙,雌花序即蒲棒长近30厘米,粗壮的圆柱形像极了蜡烛。香蒲相对于水烛矮些,最高不超过两米,叶片长在50厘米左右,雌雄花序间紧密连接,雌花序长不超过15厘米。不管是水烛还是香蒲,都没有漂亮的花瓣,也不需要吸引昆虫来传粉。雄花序在蒲棒长成不久后会变成黄色的一嘟噜,这是花粉成熟并准备随风飘散了。随着授粉进程的结束,雄花序逐渐凋谢,只剩一截细细的空杆。雌花序则变成深褐色,这就是我们看上去极似蜡烛的部分,实为果序。晚秋时节,看起来平静的果序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炸裂的内心——只需轻轻一撸,就会有大量的绒毛爆裂出来,这就是绵绵的蒲绒,可以替代棉花填充枕芯和坐垫。蒲河的蒲绒,历史上就无人采摘,都是自然绽放,如蒲公英一样带着种子随风飞舞,遍地生根,这大约也是蒲河之所以称为蒲河,而且水蜡烛越来越多的缘故。

  蒲河之“蒲”,既多香蒲,亦多水烛,应是中国北方此种植物集大成之地。对于一般人而言,我们不必刻意区分香蒲与水烛之差异,应当重视的是浑身是宝的“蒲”所给予人类的意义,尤其是对于沈阳人来说,蒲河之“蒲”,既是品牌,也是产业,如何将此品牌价值予以提升,亟待有识之士尽快进行产业对接。对我而言,还是回到“水蜡烛”这个意象上,因为我喜欢将蒲河所有的“蒲”统称为“水蜡烛”。

  水蜡烛应当是中国诗人最早关注的意象,但大都称为“蒲”。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有多首诗写到蒲。如《王风·扬之水》“不流束蒲”,《陈·泽陂》“有蒲有荷”“有蒲与蕳”,《小雅·鱼藻》“依于其蒲”,《大雅·韩奕》“维笋及蒲”。其中“不流束蒲”之“蒲”古代解释多有歧义和争论,或说指的是“蒲柳”,遂成一段公案。但不管怎样说,都证明从《诗经》时代,作为水蜡烛的“蒲”就已成为诗人关注的植物,并成为一道风景,此后历朝历代,“蒲”在诗中总是吟诵不绝。如两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有:“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以蒲的柔软如丝不易折断来比喻女人的坚韧爱情。之后,诗人们开始注意深褐色外表茸状水蜡烛样的蒲棒,他们称其为“紫茸”。如南朝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无名氏《拔蒲》其一:“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写乘舟采“紫茸”即水蜡烛之情形。

  唐宋开始,诗人咏蒲之诗益多,许多诗句并成为名句。如唐代杜甫《哀江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白居易《湖上闲望》:“藤花浪拂紫茸条,菰叶风翻绿剪刀。”李贺《恼公》:“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宋韩元吉《剡溪道中五首》其三:“绿縠细看桑眼破,紫茸还见草心生。”陈造《次韵张守劝农二首》其一:“官堤烟树纡红缬,沙岸风蒲袅紫茸。”咏蒲诗中不仅多有“紫茸”之词,而且还出现了“蒲茸”之意象。如唐代李贺《绿词》:“东湖采莲叶,南湖折蒲茸。”陆龟蒙《秋荷》:“蒲茸承露有佳色,茭叶束烟如效颦。”宋代张耒《西湖三首》其三:“一曲清池柳岸风,长苗新稻短蒲茸。”林逋《送慈师北游》:“郁郁蒲茸染水田,渡淮闲寄贾人船。”彭元逊《瑞鹧鸪》:“鵁鶄浪起蒲茸暖,翡翠风来柳絮低。”元代陈显曾《溪山胜概楼》:“蒲茸绿浅芹芽紫,沙上轻烟湿飞雨。”这些诗中的“蒲茸”即是单指水蜡烛,并以此来代表香蒲或是水烛。

  到了清代,文献部开始有了“水蜡烛”“水烛”的称呼。康熙年间成书的屈大均《广东新语》说:“水蜡烛,草本,生野塘间,秋杪结实,宛与蜡烛相似,有咏者云:‘风摇无弄影,煤具不燃烟。’”而成书于乾隆年间的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又称之为“蒲包草”,继而解释说:“以其开花结实,俨似蜡烛,故名。芦苇荡中颇多,土人采其实,以治金刃伤止血用。”又引汪连仕《采药书》中言:“蒲萼即蒲草。南人呼莎草,北人呼板枝花,结实为鬼蜡烛,其粉即蒲黄。”嘉庆年间成书的王礼《台湾县志》也有记载:“水烛,形如蜡烛。以其生于水中,故名水烛。内有絮如棉花,治刀伤甚验。”可见在台湾也有水蜡烛之称。从此,水蜡烛一名开始叫开,其形象之生动,很快为世人所熟知。

  水蜡烛的诗意为蒲河平添了诸多书卷气,我初秋时节采摘回家的数枝蒲棒在案上的笔海里也自然绽放出了绵绵蒲茸,如同蜡烛的燃烧,热烈而奔放。于是我补前人之缺,作《蒲河水蜡烛三首》,以记其最可入诗之意象。

  新蒲猎猎满烟汀,

  花序惊波任转萍。

  俏羽豆娘方款去,

  紫茸又立绿蜻蜓。

  谁将花烛赋蒲丛,

  终与燃芯蜡不同。

  拂岸清风无弄影,

  枝枝劲挺碧漪中。

  蒲河蒲棒蕴蒲华,

  一自抽莛烛影斜。

  纵使有心灰尽烬,

  终难垂泪只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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